鸡蛋不倒

幽默低于标准水平线

当我走入人群中

  这群人簇拥着我,或者说我迎合着他们的脚印,一步步地愈加背离了月亮的方向,朝着不知名的街道走去。海浪声像是吞没了一切,连同石子路上因稠人广众所衍生的嘈杂也一并消弥。
  在这儿生活了大概五年,可是在海边散步的怪异和陌生感却频频撩拨着我的恐惧,如同一瓶被无意撞倒的墨汁四散蔓延,俘获了一颗敏感怯懦的心。这是我在此次散步前未曾料想过的事态。我来不及多去思忖这无以名状的不安,随即便遁入了人群以期能够得到某种程度的庇护。不幸的是,我的脚触碰到了另一个人的脚跟。当我怀抱着羞愧,踌躇于是否要轻拍他的肩,然后以从容或谦恭的姿态说抱歉时,他的双腿似乎早已加快了速度,转眼就不见踪影。叫我在人群中辨别他的背影也是力不从心的,只有宽沿的黑帽和被一件旧风衣裹覆着的高大瘦削的身躯,是我仅存的一点印象。他看上去行色匆匆,恐怕有件棘手事待办。也许,道歉可能会延误他仅有的时间,而耽搁他哪怕一秒钟,都可能使这事落败。如此看来,我的踌躇实乃一则英明之举。我继续漫无目的地被潮水般起伏的人群推至前方,意识仿佛不再是个人的,而是以一个整体扩散到每一个正在行路人的身上,以至于先前的羞愧也被分割成了极小部分存留于思维暗处某个难以企及的部位。
  在耳朵里回荡的仍是海水声,只有海水声,低婉又柔和。海从未喧嚣过,只是以宁静冷寂的方式容纳了整个世界的森罗万象,将行者捕风捉影的聒噪或是沉默的叹息,把行将逝去的春的明艳或是提前而至的夏的清新,糅合成海底不断闪烁着的泡沫,在还未浮游至海面以前,就已因承受不住过于轻细的密度而瞬间破灭。潮水漫过沙滩,又逐渐褪去的声音,如同整个人类缓慢的呼吸。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或许描写的并非是月光的倾泻,而是整个大海的情绪律动。我闭上双眼追随着人群的呼吸声而使双脚运转,一面如此随心所欲地想着这些与真实无所相关的事情,心情果不其然地愉悦起来。
  这一轻松感催促着意识的闪动,使我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涣散的思想从空气中收割汇聚,我睁开了原先处于昏沉状态的双眼,正打算神态自若地去拥抱可爱的人群,却发现事与愿违。海水声低平下去了,被大海封尘的喧嚣仿佛浮上海面,越过沙滩,重新回归到了这群正在行走的人身上,他们之间表面的静默下竟埋藏着如此汹涌的惊涛骇浪。脚步沉重的拖沓,彼此令人难解的笑谈,一双双时不时瞅着我的精亮的镜片都令我倍感厌恶,海风带来的粘腻如同给我的皮肤抹上了一层滞重的盐巴,为我的双脚拷上了锁链,喧嚣此消彼长。这群人,他们的终点是哪里!他们毫无意识地往前行进着,或许目的地正处于前方模棱两可的晦暗处,就像所有童话故事一样,在那晦暗中存在一座宫殿,滋生着人类与生俱来的优越。
  疑云渐生,一个字眼在我眼中放大:逃!我对自己究竟要逃至何处不甚明了,细想自己此刻身处这儿的前因也是逃。脚步习惯了众人的节奏,一时竟难以脱离。逃跑是我先知先觉的一项本领,而其理由似乎也同样模糊:人群所带来的不适感。比起与人谈笑,似乎一个人独处,思索那些天马行空的怪事更能使我感到满足,可是孤独的造访总是猝不及防,比海啸更显汹涌。或许是走了太久的路,我的脚后跟有些许疼痛。可我仍蓄着劲以便寻得一个空隙钻出人群。天色愈加暗淡,人群也逐渐稀疏。仿佛有一架无形的过滤器,将彼此消长的喧闹,连绵起伏的波涛声也一并稀释。此刻,我正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
  我叫不出它的名字,辨不清它所处的地段,何况所有的道路都是大同小异,且夜色早已将它的贞洁献给了我所生活的落魄小镇。我在这个地方定居已有五个年头之久,美名其曰的某一次考察把我下调到了这儿,比起从前每日冲破头挤地铁,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生活原有的秩序和进度,平缓地行进着。这条街道幽暗沉寂,紧关的窗下流露出一种神秘暧昧的光线,难以觉察的私语与薄窗对碰,发出沉闷的怪响。我似乎能够预想到这些暗窗内封存着怎样绝望的空虚以及一丝捕捉不住的欲念。正当我的愤恨在即将克制不住的欲望催生下喷薄而出时,似乎有人在背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使我在感到惊异的同时也产生了羞愤之情。待我回转过头,只见一个比我略微矮小的男人,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风衣,帽沿就快遮住了他藏在眼镜底下闪烁不定的眼睛。他一只手摘下帽子放置于胸前,向我微微鞠了一躬,有些局促不安地说道:“抱歉,先生,方才……方才我踩到了你的脚后跟,也许您认为我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小题大做,那么先允许我对您表示感谢。”他的脸在昏暗的街道里看不真切,只是从打颤的话语里揣度得到他的脸颊早已因羞愧难当而涨红,“我……我只是觉得应该向您道个歉。”
  我有些难堪,当然也存在着一丝庆幸,尽量压低了声音回应他:“恕我直言,您似乎并未踩过我的后脚跟,并不需要专程赔礼道歉。”
  “那时我们都处于人群中,您一直走在我的前面。我原先犹豫着是否该和你道歉,毕竟常人都认为是件小事。”他说着兀自窃笑了起来。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继续说道,“请问您在行路时为什么有一段时间猛然加快了脚步,我还以为你有要紧事做。”
  我只觉得似乎这样的对话在过去曾经发生过一次,但已无心再与之周旋,便随意说:“你在人群里走久了自然会体会到原因的。”这话倒是不假,也将里面的深邃道理浅出化了。从这条陌生的街道陆续走出去了几个人,都是驼着背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他们拉拢着的头发沉重地如同海藻。
  我面前的这位却不以为然:“我一直走在人群里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正说着,这个陌生的街道中有一扇门打开了,黄晕的光线让适应了黑暗的人一时产生刺目之感。腐朽暧昧的气息渐渐同这夜色混合在了一起。门内出来了一个姿容慵懒的女人,她瞥了我一眼,似乎用那上挑鄙夷的眉毛默许了我的存在,随后朝那个矮小男人笑了笑,她的笑容单薄又平淡,和屋里的灯光倒形成了反照。我头皮一阵发麻,脸色恐怕也是白、红两色搅混在一起。不待那男人说话,便先行离开了。
  此刻,我早已在浓郁的夜色中迷失,除了想去再次倾听海水已别无他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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